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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0章 真是過火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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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次南巡,天子預計在揚州駐蹕四天。四月三十日,天不亮李佑便起床匆匆趕到行宮請駕,夜間思慮太多,前前後後他只不過睡了幾個小時而已。

在田園邊亭中擺開折疊膳桌,早點除了內監自備十來品膳食外,李大人代表揚州地方,進獻了水晶肘子、燕窩氽豆腐、糟鴨子、酥雞、卷澄沙包子、雞蛋糕、銀碟小菜若幹。

這樣奢侈的早點,天子肯定吃不完的,其餘都送給皇後及賢妃,美其名曰賞賜。

早點用過,天子開始巡視揚州城。這駐蹕的第一天,游山玩水是別想了,須得履行好皇帝這份工作的職責,否則大概會在奏折中看到“隋煬帝”三個刺眼的字。

揚州城相對較小,道路不似京師那般寬闊,天子規格的鹵簿儀仗全擺出來十分不便,便下諭從簡了,只有數百親軍隨行護衛。

首先是巡閱文武,第一站是李佑下令新修過的董子廟。景和天子與隨駕大臣給這位兩千年前的儒門宗師上了幾炷香,留了一幅字,準備制為禦碑。

之後便來到江都縣學,看望慰問在校教官與生員。君臣十幾人進了學宮,景和天子擡眼看到庭中赫然有一方巨石,上書“辰時之日”四個大字,不明所以,便問左右道:“此為何意?”

隨駕大臣皆不知,迎駕的地方官李佑臉皮再厚,也不好意思解釋,只得奏對道:“可請縣學教諭奏明。”

有大臣指斥道:“李大人也不知?你到任一年,沒有親臨過縣學督學嗎?無心教化,此乃大失職也,請陛下聖察!”

李佑還以為是李登高又不知好歹的開口,轉頭看去,說話的卻是禮部安侍郎。

禮部是管學校的,安侍郎就此斥責也在職責範圍內,不過李佑總覺得可以從中嗅出一絲別樣味道。

此人昨天和李登高宮門跪諫,丟了大臉惱羞成怒罷?還是隨駕大臣看不慣他迎駕出風頭,有同仇敵愾的心理作祟?

縣學龐教諭是個連品級都沒有的不入流教官,本在人群外圍,此時便幸運的得以躋身天子身前尺寸之地,聲音顫抖地答道:“此乃李太守初至揚州時,對生員的激勵之言也。李太守之意,諸生乃國家養士之基,如辰時之日已放光芒,但仍需勤奮向學,如此才能如日中天。”

當即君臣微楞失神,從天子到林駙馬,無不是飽讀詩書的學人,都在猜測這四個字是哪位先賢之語,又苦思出自哪本經典。結果猜了半天,原來是李佑這個大活人的名言……

李佑有點緊張,意識形態的東西,從來就是很沒譜的。片刻後聽到天子喝彩道:“此意甚好!可寫一幅放在文華殿,朕當自勉。”

天子發了話,性質就定下了。對此侍駕的文華殿大學士袁閣老無語,李佑的運氣實在令人無話可說,只他親眼所見,就不知有多少次了。想也想得到,天子之所以欣賞,大概是這“辰時之日”非常合乎他的心思。

少年天子初親政,可不就是“辰時之日”?辰時之日之後便是如日中天的好彩頭,又不像如日中天一般直白露骨,當然讓天子喜歡。

沈默半天的李佑這才開口,誠懇地對這安侍郎拱手道:“下官確實教化無方,語言粗鄙,讓少宗伯見笑了。”

安侍郎面色冷了下來,轉頭望向別處。

李佑懶得繼續理他,還有個要緊事須得抓住機會。又對天子奏請道:“縣學教諭負有訓導地方之責,然無品無級,僅為不入流官,常被以鬥升之吏視之。故而上下輕率,師道不立,何以訓士?臣謹奏,天下縣學教諭當入流九品,府學教授該升為八品。”

天子掃視了幾眼龐教諭,果然發現他身上僅穿士子衣衫,側頭問袁閣老:“教官無品級?”

袁閣老奏對道:“我朝縣學教諭為不入流官,府學教授為從九品。”

“李佑所言極是,師道尊嚴豈可輕忽,朕當納之,以彰尊師重道。”景和天子確認了後決定道,這事並不算難辦,根本不用猶豫。

龐教諭立刻連連叩首道:“天恩浩蕩,小臣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!”

回過神來,隨駕大臣個個有痛心疾首的感覺,這麽好的美事,又讓李佑搶了風頭!

天子親政,就和新官上任一樣,當然急需做出一些舉動表現自己。李佑這像是在天子瞌睡時送上枕頭。提拔學校教官這一舉動,可謂是絕妙非常!

全國只有一千多個府學和縣學,各升一品也僅是最低級的八九品,俸祿並不高,每年國家支出不過多花幾萬銀子而已。

但天子這尊師重道的名聲卻是極大傳揚起來了,相對於花費很是劃算,沒有皇帝不喜歡這樣價格便宜量又足的事情。要知道,皇帝給自家修個墳也要上百萬兩銀子的。

作為天子下基層巡視地方的重要成果,這事傳出去後,就連禦前進諫的李佑也可以順便揩油,刷一刷名望,而且可以精確無誤的傳到全國每一個縣、每一所縣學府學。

所以隨駕大臣才會痛心疾首,這種幾乎一本萬利的美事,他們為何熟視無睹了不曾想到,卻讓李佑撿了便宜?

計謀得逞,再次小小得意起來的李太守又偷偷對起居註官囑托道:“這位仁兄好生面善,莫非在宮中見過的?辛苦辛苦,不要忘了記錄。”

他剛穿越後就奇怪,明明印象裏縣學教諭應該與主簿一樣是九品,為何在國朝居然是不入流?事實上,在另一個時空,直到“偽清”初期才將縣學教諭提拔為入流官。在本時空,這個成就終於被自己摘取了。

天子又召見了些生員,得知江都縣每月發放的稟銀比朝廷定額還多一半,隨後考問幾句,便賜給他們入國子監讀書資格,縣學之行到此結束。

看完文事,又到府守備司校場檢閱武備。君臣上了將臺,而守備司三個營所有官兵齊齊列陣於下,等號令一響,便開始演武。

這一千五六百營兵的裝備很是一般,平平常常,戰列時也顯不出什麽。但是一開始演武,官兵便生龍活虎,士氣高昂。頓時校場上殺聲動天,令將臺上君臣動容。

之前所有把總哨長得到了李佑的諭令,今日誰不賣力氣,今年下半年就別想去緝查私鹽了。

天子顧左右耳奇道:“一路過來,內地營兵罕有此等氣魄的,朕只在禁直精兵身上見到過。這揚州治軍有方,理當重賞!守備司官何在?”

李佑帶著幾分不好意思,謙遜的上前拜見道:“是臣兼管,分內之事,不敢邀功請賞。”

隨駕大臣忍不住齊齊在心裏很不文雅的爆了粗口。

天子亦無語,忽然也記起了,去年皇姐讓他蓋了個印,委任某個地方文官兼管營兵,原來就是李佑……便絕口不再提賞賜之事。

偷覷周圍人的表情,李佑難得良心發現,覺得自己可能刷政績刷的有點過火。

檢閱了府守備司官軍,天子起駕回行宮。午後用完膳食,繼續履行工作職責,下午主要任務是接見地方耆宿和鹽商代表。

國朝自太祖時,很重視地方耆宿作用,設了老人一職,專門處理鄉間糾紛,擁有很簡略的司法權力。並規定地方官定期舉行鄉飲之禮,與本地耆宿裏老聚會討論施政得失。那時候的地方耆宿甚至可以聯名上疏朝廷,保舉或者彈劾地方官。

不過如今很多都流於形式了,但總歸還有形式存在。

這次天子在行宮主殿召見的裏老耆宿,年紀多在六十以上,滿殿白頭翁山呼萬歲之後,都蒙受天恩,被賜了座。

面對聖君垂詢,有位年歲近百的人瑞老頭顫顫巍巍奏對道:“小民生於天啟,長於崇禎,歷經五世九十餘年,唯有去歲至今,最為清平!始覺官府與民寬和,政簡刑清,造福一方,鰥寡孤獨及鄉裏社學、修橋鋪路皆有所給也。”

滿殿大臣嘩然,這出生在天啟朝的人瑞老頭糊塗了罷,說的是大明朝麽?這是上古先王之世罷?

侍駕中袁閣老對政情算是最熟的,當即開口道:“老人家不要妄言欺君,誇大其詞。”

他知道,地方官府大部分錢糧收入都要起運,存留地方委實不多,應付完各項開銷後,所餘無幾。照這個老頭所言,不知要耗費多少財力,一聽就很假,必定是李佑為了邀名事先教導過的。

其實編點好聽話哄天子高興,這是很正常的,天子肯定喜歡繁盛,不願看到雕敝。但問題是,編也不能編的如此荒誕不實,太侮辱他們這些大臣的智商了。

人瑞老頭顫顫巍巍叩首道:“小民不敢欺君。”

旁邊另幾個裏長老人,各掏出一疊單子,呈上道:“我等之前曾開列名單若幹,以備聖詢。其中皆有實據可查。”

這些單子裏有人名有地名,人名大概是所謂鰥寡孤獨,地名是也許是橋、也許是路,也許是社學。雖然只是這若幹鄉裏之內的,但也可虧窺得全豹。

並附有銀兩數字。不過大都不是官府全額包攬,只是由官府補助二三成,其餘還是各鄉裏自募並出工。

天子便對袁閣老道:“如此一萬兩可做得五萬兩的事情,揚州地方富裕,聚集銀子成事不足為奇。”

如此人瑞老頭那句“鰥寡孤獨及鄉裏社學、修橋鋪路皆有所給”有點誇張但也不能說是假的,他又沒說是官府全給。

袁閣老草草掃了幾眼單子,又道:“江都縣年錢糧七八萬,存留不過萬餘。這單子裏的官府開銷就不下一萬了,不知又是從哪裏得來的銀子。”

安侍郎說道:“曾風聞李佑大肆聚斂,勒索地方。大概拿得這些銀子為自己買名聲,此奸邪之道也,所以不可不察。”

半晌沒存在感的李佑出列對天子奏道:“臣向來認為,為臣之道,當在用心實事。須知空言誤國,高談闊論百無一用也,崇禎國事,泰半壞於此輩!”

雖沒有指名道姓,但說的誰都是心知肚明的。熟悉李佑的人都在腹誹,你李佑高談闊論的時候還少了?

兩人互相攻訐,天子不置可否,見完耆宿,又召見了鹽商。這次天子南巡,鹽商報效捐輸,是出了大力氣的,所以也要見一見。

這批鹽商實際上就是二十多個總商,基本也是為天子南巡報效最多的一批。

天子嘉勉幾句,“爾等有效力之心,朝廷不會不知,總商之號,朕可賜與爾等。只望爾等日後上報社稷,下善鄉裏。”

眾鹽商謝過恩,袁閣老問道:“揚州地方官府,可有勒逼富商聚斂之事?”

鹽業公會總管何雲梓對此矢口否認,“斷無此事!我等受李太守感召,自願出納新課,造福鄉鄰,何來威逼之說?這位老大人休要憑空構造。即便有一二心術不正的造謠生事,那也是謠言止於智者!”

等鹽商退出,今日巡視地方便算了結。

按道理,此時天子該對地方官有所勉勵。但李佑展現出來的政績,幾乎無可挑剔,只能打個滿分,堪稱卓異裏的卓異,就差在臉上寫“不提拔我不足以平民憤”。景和天子一路南來,未見到過這等情況,現在不知如何措辭。

若是別人如此,天子金口一開,贈個能臣美譽,賞賜些物品,並許諾重用就可以了。但李佑實在是特殊的一個,無論賞賜他還是提拔他,都是很有技術含量的活計,天子一時也拿不定主意。

金書鐵券就不提了,不如鬥牛服的也不好拿出手,難道還能為這點破事賞個蟒袍?

至於提拔重用李佑,天子感覺這並不由自己完全做主,只怕要牽動從母後到長姐,再到殿閣大學士等許多人的心思,不是輕易可以定下的事情。而少年天子的臉皮還沒有那麽厚,可以面不變色的做出虛假的空頭許諾。

天子迷惑了,這難道就是書上所言的賞無可賞?李佑在揚州又沒幹出什麽驚天動地、功高震主的大事,怎的就賞無可賞了?

真是過火了,李佑見狀暗嘆,還是自己找臺階下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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